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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lyn Flieger教授对托尔金作品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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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罗多 发表于 2008-12-17 17: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他敢超脱于自己的时代之外。——罗宾森·戴维斯  
从1920年在利兹(Leeds)大学担任英语语言高级讲师起到1959年从牛津大学的英语语言与文学默顿学院教授(Merton Professor)的职位上退休,J·R·R·托尔金的学术生涯长达近乎40年。在这段时间中,作为学者和老师,他在中世纪古英语领域确立了卓越的声望,并在批评工作上起了重要作用。他与E·V·高登合作的评论性版本的《加文爵士和绿巨人》,同他为肯尼斯·西杉的《十四世纪的诗歌与散文》而作的《中世纪英语词汇表》一样沿用至今。他的“早期英语文本社会(Early English Text Society)”版本的《Ancrene Wisse》仍是那个系列中具有价值的增补文章。他对《贝奥武甫》的研究以自身的学术分量而成为经典,改变了人们研究《贝奥武甫》的学术方向。他在论文《作为语言学家的乔叟》里,通过指导评论焦点,并既而统观《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方言运用而开拓了新的研究领域。他对于晦涩和废弃词语及名字的研究,清晰展示了历史和神话的相互联系,以及两者在文学研究中的重要性。如此的成就足以令大多数人满足,假使他别的什么也不做,他在文学学术上的地位也不会被湮没。  

但是托尔金确实做了其他事情。他写下《哈比人》与《魔戒之王》,正因为它们,还有他自创的神话学、影响力稍逊前者的《精灵宝钻》,使他获得了长青不衰的声誉。他的小说之所以能具有特殊吸引力并在二十世纪文坛上屹立不倒,多数要归功于他在综合学术和创造、统一知识和想象上的能力。他的学术文章是刻苦钻研的成果,论述详尽,对于讨论对象的洞悉深刻。他创造性的宣言亦毫无逊色。1939年首次在圣安德鲁斯大学发表的《关于童话》一文是他对自己的艺术 信条 最清楚的陈述。在此文中,他广泛探讨了童话传说、神话、语和人类的想象之间的联系,托尔金讲述了童话为何吸引他的原因。他称那为“仙境”(Faërie),那既是一道释放的魔咒,又是因为魔咒而产生的转化和入迷。它“本身是个危险的国度”,入迷(enchantment)的奇异氛围“吹掠过整片疆土”(《关于童话》,114页),它同仙子精灵们本身没多少关系,它是关于魔法,甚至是时间的一种联系。童话如托尔金所言,“打开了异时间的大门,如果我们穿越,哪怕只穿越片刻,我们就站在自己的时代外,可能出离于时间自身之外”(129页)。这不但是对童话的评价,也是对托尔金小说的高质量的恰当评价。他自己对穿越大门而进入异时间,站在自己时代,或许能站在时间之外的渴望使得他创造了自己的“仙境”——中土大地。  

他所有注意力都被异时间吸引,但是他(虽然不太热衷)还是属于自己时代的人,在一个格外注意自身的“现代性”的社会里生活和工作。往昔,连同古老的悲哀和荣耀,对他来说都是现在的一部分,它们被编织入现在的图景,对现在的行为发挥着深远的影响。因此,即便他的仙境披上异时间的魔法外衣,也和观点更加显见的,与他同时代主流作家一样反映出分裂、失落和对现代生活的心理复仇。实际上,可商榷的是托尔金是否比他的同代人更为现代,因为通过仙境,他不仅要与自己的时代角力,还要和时间本身的神秘较量。除了魔法,他的小说在视野、心态和主题里都与反映破碎的现代的标准代言人,比如T· S·艾略特和詹姆斯·乔伊斯的作品有许多共通处,后者一样描写了半神话英雄和反英雄们在现代化的荒原中极力寻找一个秩序。( His fiction, for all its magic, is in its outlook, its mood, its themes very much in tune with the work of such spokesmen for the fragmented present as T.S.Eliot and James Joyce, whose quasi-mythic heroes and antiheroes struggle to find a pattern in the broken pieces of a modern waste land.)  

托尔金的时代是历史上最动荡的时代之一。它的战争、它将科技用到最具毁灭性的方面、它的物质进步和精神困扰,它自称的“摩登”风尚在他心中产生了一个同样摩登的反应:一边是对回到过去的思恋,一边又同时明白那除了在幻想国度中是绝无可能的。托尔金想站在自己的时代之外,想逃离他在论文中称为“自然也是必然要出现的诸如工厂,或者手枪、炸药等进步事物,我要说那都是‘无情的’产品”,逃离“粗鄙丑恶的现代欧洲生活”(150页)。象他那辈的许多人一样,他对现状不满,希望回到过去的时光。在他未完成的描写时间旅行的作品《失落之路》中,通过他的男主角艾尔伯恩(Alboin)“渴求回到过去。在时光中旅行或许如同人们在长路上行走”表达得淋漓尽致(《失落之路》45页)。
托尔金自己找到了走上这条长路的方法,这些方法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也出现在他的小说里。第一个方法是通过语言。他的专业是语言学,是研究语言历史的学问,他的副业爱好(太过严肃而无法单单称为兴趣)是发明语言连同发明与语言相伴的宇宙论、神话和历史。语言对托尔金来说是神话在时间中赖以保存和传递的手段。他对于语言和人类意识保持着一股几乎是难以理解的信仰。在1955年牛津的欧当纳演讲(O’Donnell lecture)中《英语和威尔士语》中,他说:  
假如我曾说“语言与我们所有的心理-身理构成有关”,我或许就是在用自负的现代术语宣布一项公理。无论如何,我要说语言乃是全人类的自然产物,它注重表达胜于交流。然而因此,它也是个体的产物。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语言潜质:我们私人的 母语。可是那不是指我们从婴儿起就说的,首先学会的语言。从语言上来说,我我们都穿着现成的外衣,自己的母语除了努力融入现代语言以便比较容易的表达之外,就很少有机会呈现出来。可虽然它或许被掩埋了,也不会被完全消灭,同其他语言发生联系的时候会激活它。(《怪物和批评家》 190页)  
If I were to say “Language is related to our total psycho-physical makeup,” I might seem to announce a truism in a priggish modern jargon. I will at any rate say that language – and more so as expression than as communication – is a natural product of our humanity. But it is therefore also product of our individuality. We each have our own personal linguistic potential: we each have a native language . But it is not the language that we speak, our cradle-tongue, the first-learned. Linguistically we all ware ready-made clothes, and our native language comes saldome to expression, save perhaps by pulling at the ready-made till it sits a little easier. But though it may be buried, it is never wholly extinguished, and contact with other languages may stir it deeply. (Monsters and Critics 190)  

这不是一个学者在谈论一项学术爱好,而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在表达其至深的信念。“心理-身理”一词暗示了语言——不是从对语言的态度,而是单单对于语言本身——可以被先天继承大过被后天习得。这个观念让托尔金对语言学的爱好超越了学术范围而升入心理学层次,又更进一步地直接进入精神深处。他相信“母语”可被继承与其个人经历有关。他向W·H·奥登写道:“从血统上我是一个西米德兰人(注1)(在我第一眼看到早期西米德兰中古英语的时候,我便视它如同已知的语言)”,在同一封信里,他又说,“我认为……在学派所允许的覆盖面内,语言上的偏好是和血统分类一样或更佳的判断祖先的方法。”(书信集 213,214页)。在C·S·路易斯为托尔金写的讣告里,路易斯说托尔金:“曾经活在语言内部”。或许他更好的说法是语言作为一种记忆,一个通向过去的指引和一项可被继承的事物,活在托尔金内部。  

另一条通往过去的道路是通过梦境。他在论文《关于童话》里写道“在睡梦里奇异的意念力量可能被解放”,相关的证明则可从其个人经历里找到。这就是他不断梦见的所谓“亚特兰蒂斯梦萦”。在给W·H·奥登的信里他说“(发自记忆的)反复见到骇浪的梦魇,惊涛排天,淹没树木和绿色的大地,无处可逃”(书信集213页),将记忆和梦境联系起来,认为记忆可能是被梦境解放,打开了通向过去大门的“奇异的意念力量”之一。以上的两个问题具有的共同的要素就是对记忆传承的体验——首先是语言的记忆,其次是一幅强有力的图景的记忆——它们都不是从个体的经历中获得,而是超越了个人的意识,来自远祖的时代和某种程度上的远祖的意念。  

语言和梦境联系着记忆,这三者又都与过去的时光相关。如同托尔金幻想的,时间并不是简单的线性过程,而是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交错体验,一种从梦境、记忆和语言中都可通达的体验。过去、现在和未来,梦境、记忆和语言,这两组三位一体是两个立足点,它们互相环绕,形成了贯穿托尔金作品的连续不断的主题。但是当主题在延续的时候,脉络往往未见得清晰。他想将复杂的,包含了整个神话式宇宙论的心理和哲学见解通过对时间的处理得以形象和传达。此做法往往不能大获全胜。当他让故事自由发展的时候——比如《魔戒之王》——他的确成功了,他笔下如诗般瑰丽的力量同时超越和带动了他的心理和哲学见解,但是在他未写完的时间旅行故事里,见解压倒了故事,他便失败了,或者说仅仅成功了一部分。此后终其一生,他勉力解释一切,想要让他的神话学世界有序,使它的进程合乎情理,这令他从诗歌走向纯粹哲学,走向与说故事者的艺术相背的构思理智化 (intellectualization of ideas)。
对他所有小说殚精竭虑的研究超过了这本书的范围,但是对部分作品的仔细观察,以及根据它们的前辈之作得出推断的想法,将展示出在许多年里,托尔金对于时间的看法是如何来自他那个时代的思想界,并随着他的神话学的发展而发展。《失落之路》、《概念俱乐部文集》、《魔戒之王》、他的诗歌《海钟》,他最后的故事《大伍屯的铁匠》,以及他写在《魔戒之王》以后的,身后付梓的作品全部或多或少与处理时间有关。但是就如同这个处理本身,那些作品彼此间的主题关系和它们应当作为索引呈现出托尔金给他的时代的回答的重要地位,其中的渐进脉络十分复杂。康斯坦斯·海特(Constance Hieatt)所言的“托尔金的极度混乱无序,和他对重新构思,大量改写的强烈嗜好”说明了托尔金开始、停止、回头、再思考、再改写、再再改写绝大部分作品,和他回避了线性发展的顺序。不过,这些作品里的主题一致,如同它们的作者一样,伴随着对于时间的疑问而紧密结合在一起。  

尽管从表面上看,托尔金小说里毫不隐晦的浪漫化的过去时代看似在拒绝现代,但是在更深的层面上它来自如今的时代。如果他完全逃避二十世纪的话,他的作品就不在那个上个世纪发出如此有力的声音。事实上,他不但不能逃避,他的奇幻小说中的精华要素恰反过来是他对他那个时代的典型特征的反思和运用。不论他是否喜欢(证据显示他至少抱着一种混合的感情),他是那个时代的人,不可摆脱它,又时时同它斗争。他愈是积极尝试离开它,愈是清楚地反应了它。这一直是他的幻想的不竭源泉和他的小说的显著特点。因为对创造精神的最深探索就是牢牢将住针锋相对的观点把握在对峙状态,并由此将敌对的双方转化为似是而非的矛盾(paradox)。  

然而,当表层的讯息——出于对过去的热爱而拒绝现在——与更深层间对现代的迅疾反应不能保持平衡的时候,对峙力失衡导致的不是似是而非的矛盾,而是摸棱两可含糊不清(ambiguity)。清醒的讯息和潜意识的回答互相抵触。从这样的摸棱两可里产生了一种困惑。举例来说,许多读者(按照托尔金看来)没看到《魔戒之王》里的主角佛罗多在他的远征中其实是失败了。同样混淆的讯息使读者为精灵的不朽着迷,而错失托尔金(将之称为“使时间防腐者”)希望他们不受时间侵蚀的美丽意味着:不朽是监狱,无尽的世界是凝滞的世界,恒久不变的美丽是防腐尸体的美丽。这样的困惑来自托尔金自己和时间的较量,来自他要抗衡一边是热爱过去拒绝现代,一边又要反映他那个世纪思潮里自身互相矛盾的特征:在乐观和绝望、发现与幻灭中摇摆不定。  

1974年的罗格·赛尔 (Roger Sale) 的《现代英雄主义》一书里,有篇评论将佛罗多划为“现代英雄”,而了不起的克里斯多夫·瑞克斯 (Christopher Ricks) 反驳赛尔的看法,他称托尔金为“我们的莪相”(注2),把托尔金当作是一个以其学究式的隐退逃避现代生活的作家打发。这在对于文学和学术定论的批评态度中可真是个好典型。赛尔的想法和早期一些评论家,以C·S·路易斯和W·H·奥登最具代表性,认为托尔金象一位不成功的中世纪研究家一样执着而偏狭地阅读,所以讯息和载体才会常常混淆在一起。的确,他创造了牧歌式的夏尔,仿佛是在怀念爱德华国王时期。但是他一样将夏尔转变为(尽管短暂)一个迷你的,不逊于奥威尔或伯吉斯的反乌托邦的舞台。的确,他创造了哈比人,可是他也将他们放在了一个对他们来说发展太快的世界里,并迫使他们紧跟这个世界。的确,他对龙很认真,不过他知道它们必须被面对和杀死。他一样认真对待被大大误解的精灵。然而这些都是载体而并非讯息。它们是他的神话学的道具、是背景设定、是戏剧主角。它们只提供了表面的纹理,而表层之下的底层是来自更黑暗更坚冷的,被托尔金生活和激发他写作的“焦虑的时代”所玷污的基材。  

大大忽视这点的是那些只看到他的作品风行于六十和七十年代而将此简单划做一代人对一部具有不寻常魅力的奇幻小说的回应的人。民间传说学家凯瑟琳·布瑞格斯(Katherine Briggs)洞察道“突然间,许许多多人感到这些书(《魔戒之王》)中有些重要的东西涉及了我们的现代问题,向一切英语言世界的年轻人传达一个隐含的讯息”,但是她的这番话被同时代的批评理论家极大忽略了,他们更热衷存在主义式的绝望和片面的焦虑(who prefer their despair existential and their angst suburban)但是,这样一本如此现代的作品,如果要避免将他的作品与他那个时代的某个事件简单地一对一联系起来的话,在解读之时,就必须谨慎从事。他强烈反对早期评论中认为《魔戒之王》是对于二次世界大战的寓言,甘道夫和他的大军比喻盟军,索伦及其同党是轴心国的力量,而统御之戒,这个超级武器,除了原子弹还能是什么呢?没错,当小说开始,魔戒被认为是故事里核心神器的时候,战争还没打响,广岛也还未被轰炸。将小说从属于这种阅读方式就忽视了年代先后,并把丰富多彩,纹理细腻的故事贬低为政治小册子,最好也就是达到和《动物农庄》一样的广度,而最坏的便是过分简单的争辩。然而另一种批评姿态——有人说他作为一个作者只是一届尘世里的反常人物,被错误地放在了现代世界,用小说逃离现实进入更古老、更好的时代——一样有失公允。

一个故事不需要一场特殊的战争来彰显它的影响。同样不需要借助当代的背景来反射当代的思想。事实上正相反,对一个时代、一个事件最有力的注解往往是含蓄的多于直接的,由此产生的冲击在唤起反思的时候一样毫无下风。用来哄孩子的歌谣《矮胖子》(Humpty Dumpty)影射的君主制危害一点不压于利德盖特的《众王子的堕落》,而《哈克贝里·芬历险记》中阐述社会的道理也不输给《资本论》。托尔金太多时候被当成一个不合时代的人打发掉,好象他是一个现代的拉斐尔前派画家,把文艺复兴和启蒙时代都当作没发生过。可是相反,任何对他的作品的仔细研读都将透过表面看到他是一个非常现代的思考者。他浏览过去为故事寻找原材料,目的却是为了他所生活和感受到的时代而重新构建它们。  

然而这仍是他的作品中似是而非的一部分:他最直接的写作目的在于逃避之中。当他开始严肃地构思自己的神话学的时候,他是把它作为从急迫的事务、单调乏味和战争恐怖中的解脱。如托尔金在信里告诉儿子克里斯多夫的,许多部分的写作是“在昏暗的餐厅里,在阴冷迷雾里的演讲中,在充满亵渎和肮脏的陋室内,或在钟形帐篷的烛光下,甚至有些是在炮火下的战壕里”(书信集 78页)在他从战场上因病还家后继续写作,随后,在下次大战还未到来的和平间隙里笔耕不缀,经历时事变迁,命运起伏,才时来运转,获得意想不到的成功和接踵而来的名声与财富。在一开始,他集中为神话而写作,不可避免地从别的神话学里汲取甚至是模仿,而且往往不能发挥优势。但是当他的神话成熟了,一点点成为自己,成为更强烈的,更多是独立而不是模仿的氛围。它表现了深刻的反思,形成了自己对于人类环境中的缺陷和可能性的前后一致的见解。  

尽管一个作家的作品被束缚在写作过程的进步而不是不可避免的生命进程,托尔金在漫长的一生里除了更加深入外没有什么改变。虽然细节不断改变更换,他的作品走向始终朝了一个目的地,走出神话和传奇而进入历史,扎根在过去,却几乎是不随他的意愿而盛开出当代的思想。即便它写的是仙境,即便当我们阅读的时候我们穿过大门进入异时间,他的作品还是在时间之内,在诉说着时间。它是一个很长的传说,如山姆·詹吉说道贝伦和露西安的故事的时候那样:“一路向前穿越喜乐,走入悲伤又远行而去”(《双塔》321页)。他的创造能量与时间保持着一致的步伐,有意无意地为读者们记录下他们的世界和世界观,他们的失败与复兴,他们的绝望与希翼。我们写的是我们自己,托尔金写的不但出自他的学术知识,也出自他内心和他对二十世纪这个最美好也是最不幸的时代的回答。文由心发,他敢存在于不是自己的时代中,而正因为此,他成为了对自己时代的一个隽永不朽的注解。  
注1:midland – 英格兰中部地区  
注2:Ossian - 爱尔兰神话里的英雄和诗人,从神仙岛返乡后发现时光流逝三百年,此后活在对古老的众神和历史的怀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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